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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【壹捌】不信人間有白頭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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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德四年的天時,仿佛被詛咒一般。陰雨連綿的春日終於過去,但與春日迥乎不同的夏季卻並未給人帶來欣悅,艷陽高熾,連日幹旱,農桑田地間,怨聲載道不絕於耳。

皇後亦越發焦躁起來,朝野之中上書者越來越多,所言無非牝雞司晨,天數異常,要求還政。但一旦手握權勢,不到窮途末路,又何談放手,由此朝堂間不免又掀起一陣血雨腥風。

皇後睥睨著下方清雋少年,問道:“太史令,以你之見,今歲天數異常,是為何故?”

“回皇後娘娘,臣以為天歲非異也,” 江淵澤道,“臣嘗翻閱史料,如此天時,非今載初成,且更有天數惡劣者更甚今載,可見天道運轉如此,非以人為,是謂‘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’也。而聖人之德,非在窮究天時,而在澤被於民。”

皇後神色稍緩,淡淡笑道:“太史令不愧天下稱頌之名。”之後也未久留太史令,很快令和陽郡主送他出宮。

這是兩人自回京後首次攜行,越青陽心思繁覆,只覺不能面對他,故一直微微垂首,步履匆匆,只求快些到宮門處。

“郡主,現下艷陽當空,如此疾速,易發熱。”江淵澤略落後於她,說道。

越青陽腳步一滯,她額上已滲出熱汗,面上亦被曬得微紅,強詞道:“正是由於天熱,才須盡快返及檐下避暑。”

“看郡主有發熱先兆,不如下官為郡主開一副藥罷。”

“我無事,且宮中自有太醫,不必勞煩大人。”

縱是如此,兩人腳步卻緩下來,亦不覆沈寂,而是有一句每一句地扯起來,倒有些似在淄林山竹林中的光景。

可惜,這京城的天,總不似山野間廣闊。越青陽終是停下腳步,發怔般地望著江淵澤上了牛車,漸漸消失在宮門外的闊道上,她忽地恨起自己方才沈默地匆匆而行浪費的半路光陰。

返回永安宮後,有宮女告訴越青陽,皇後正在陛下寢殿中,越青陽自是不敢打擾,只靜靜候在殿外。除了她自己,只有晟陽侯及其夫人知曉,她自幼六感敏銳,此刻寢殿中模糊話音傳入她耳中已是異常清晰。

“二郎,你可怨我否?當初你承諾我,從此再無他人,子嗣獨我而出,而如今,你卻落得這般境地……”

“今時天數異常,朝堂上又有上書逼迫還政於越氏子孫,二郎,我常常也會希望你的身體能夠康覆,但是若如此,曾經獨攬大權的我又該如何自處,恐怕連你也會聽從大臣之言將我幽禁冷宮,甚至戮之後快吧?”

“我如今能夠說話的只有你,卻又並不能信任你,真是可笑……”

皇後對著昏迷不醒的陛下傾訴已非一兩次,越青陽時常會聽聞這般的自言自語。她怨恨過陛下對皇後的專寵,導致了如今皇後獨攬大權的局面,更令她家破人亡,不得不為覆仇而戰戰兢兢地潛伏在皇後身旁,她甚至也怨恨過晟陽侯當初將這位“妹妹”嫁入皇宮,卻又令這枚棋子失去控制。

她是如此羨慕江淵澤說的那句“那跟我有什麽關系”,若這京城之中暗潮洶湧、皇權更疊與她沒有任何關系便好了……或許也是由此,令她心生陰暗,硬生生地將江淵澤拉入這一趟渾水之中,讓他被晟陽侯餵下毒藥,若每月不服食解藥,便會毒發而亡。這般卑劣的行徑,可是她心底竟然生出微妙的喜悅來,這京城之中,朝堂之上,那個光風霽月的少年,是同她站在一起的人。

一刻鐘之後,皇後方自寢殿而出,越青陽隨之往偏殿行去。

皇後面容話音已不覆寢殿中的孤寞,依舊是眾人面前的肅穆高貴,似是不經意地提起道:“青陽今年也已十六,不知有無意屬良配?”

越青陽一滯,說道:“青陽並無意屬之人,且青陽還想在娘娘身旁侍奉幾年。”

皇後淡淡笑了笑,“女大不堪留,青陽這般的年華正是結識良緣之機啊,怎好將你強留在本宮身邊蹉跎年華。”

“娘娘,青陽鬥膽說實話,”越青陽似是猶豫了一下,才說道,“青陽對情之一事無甚興趣,而更擅宮廷之事,望娘娘成全。”

皇後看上去無甚反應,只嘆道:“看來青陽年紀尚幼啊……”

或是天道眷顧,夏日的幹旱並未持續許久,雨水紛然而至,淋過了永德四年的夏季。七月流火之時,便是銀漢迢迢暗度,金風玉露一相逢之際。時又逢邊關去敵得勝,皇帝身體稍愈,皇後喜而遂命於宮廷中開宴,宴飲群臣。

宮中自皇帝臥病在床後首次張燈結彩,鋪華蓋章,由於皇帝病體好轉,向來抨擊皇後執政的部分大臣亦稍有消停,一時間,宮闈禦下風平浪靜,微瀾蕩漾。

七夕這一日晴方好,夜幕降臨之間,半痕新月斜掛西天,恰似織女娥眉一縷,仿佛彎彎的喜悅下深藏無限幽怨。而宮廷之中,觥籌交錯,舞曲歌賦,無限夏意秋光蔓延。

在越青陽聽聞皇後對她介紹作為其外甥的禹寧侯世子、中散大夫吳庸時,她便對其用意心知肚明。皇後執權需要提拔親族,以為附庸與後盾,而其“兄長”晟陽侯卻又與之爭權,遂轉而向母族江東世族吳氏尋找支持。而她,亦會成為皇後聯系皇家與吳氏關系的棋子。

面上應付地客套著,越青陽心中卻抑郁倦怠不已,她尋了機會逐漸遠離群聚筵席,思索著如何擺脫這一樁聯姻。這樁聯姻於她而言,百害而無一益,若她離了皇後身側,以晟陽王之作風,便會視她為棄子,而且,而且……

幽幽笛聲仿佛自天際飄來,如新月淡淡銀輝似的飄忽,餘音裊裊,不絕如縷。越青陽不由停下腳步,往上望去,那是皇宮之中最高處,九重樓,仰可摘星辰,俯以觀四夷,但自下往上望,只覺一陣暈眩罷了。

當她登上九重高樓時,但見浸染在黯淡夜色月華下的少年眉目清雋如畫,指間玉笛瑩瑩,如仙人下凡,又似羽化登仙而去。

“你會吹笛?”越青陽問道。

“山野小調,何足掛齒。”江淵澤回道,隨即又問道:“今夜七夕,郡主怎會來此?”

越青陽在軟塌上坐下,反問道:“大人又為何來此?”

他卻並未回答,只是把玩著手中玉笛。

越青陽半臥於軟塌之上,倦怠疲憊陣陣襲來,不知怎地,竟欲向他傾訴心中壓抑,“皇後有意賜婚我與禹寧侯世子……”言及此處,頓覺失言,話聲一收。

“若你想知曉晟陽侯對此之意,他極有可能令你遵旨嫁與禹寧侯世子,而後不露聲色地將其謀害,如此不僅可以重新回歸皇後身側,且還能夠更得皇後信任。”

越青陽聞此言,胸腹中酸澀與抑郁直沖喉間。江淵澤側首時,只見她一向沈靜的容顏上,竟劃過淚痕兩道,他頓時不自在起來。

“你哭什麽,這只是猜測罷了……”

“我沒有哭,”她將手臂搭上額間,寬袖垂下覆住面容,語詞淩亂地道:“你騙誰啊,十有八九會這樣的,我知道,我知道,你說的總是很準……”

她的聲音越發哽咽起來,令江淵澤越發無奈,這般的無奈與嘆息令他如鯁在喉,說不出話來,他很想說“我想辦法幫你”,他知曉,若他這般言道她必然會移開衣袖,睜開黑眸以一種純粹依賴的目光看著他,正如在逃亡時一般。可是……

這九重樓閣之上,惟有月色黯淡地橫亙在兩人之間。

可是,他沒有料到,他以為的那個一直沈靜如水的小郡主,竟會伸手捉住他的衣袖,尚帶著淚光盈盈的黑眸中含著他記憶與想象中的純粹的依賴,執著而執拗地看著他,說道:“你有辦法的吧,你一定有辦法的。”

“我……”他忽然遲疑了,面對這樣的容色與神情,他微微恍惚起來,心中竟生出一種奇異的恍若隔世的熟悉感。

她微微偏過頭去,手中卻仍然捉住他的衣袖不放,似是賭氣道:“要是你不幫我,我就去跟皇後娘娘說,我喜歡的人是你,求她賜婚。”

他的心跳不知怎地,驟然加快,有薄薄熱意升騰至面容上,只是在夜色之中看不清紅暈。

“反正,反正……”在同樣急速的心跳與升騰的熱意下,她窘迫地沒有再說下去。

他好似知道她要說什麽,卻又無從得知,他努力平覆下劇烈的心跳,令自己恢覆冷靜的神容,以那種如往日一般的戲謔語氣道:“我可不能娶你,你不知道麽,我是修道之人,師從道教重陽派。”

越青陽只覺自己劇烈的心跳瞬間停滯一般,連呼吸也不能,五指自他衣袖上無力地滑落,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。良久之後,她才找回自己如往常一般沈靜的聲音,“那也無所謂,我又不是真的要嫁你,不過若是我如此對皇後說,你也別想好過。”

語畢,她忽然不想在這個茫茫夜色下的荒冷高閣再留半刻,也不想再見到身側眼前這個令她無比難堪之人,跳下軟塌,腳步急促地下樓而去。身後似乎遙遙傳來他的聲音,“我會想辦法的”,但她不知道是真是幻。

聽聞她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他的知覺之中,這矗立在蒼茫孤夜間的高樓之上惟餘他一人,他默然念起爛熟於心間的經文:“大道無形,生育天地;大道無情,運行日月;大道無名,長養萬物……”

只是這夏末初秋的晚風卻仿佛送來她的聲音:“要是你不幫我,我就去跟皇後娘娘說,我喜歡的人是你,求她賜婚。”

“夫人神好清,而心擾之;人心好靜,而欲牽之。常能遣其欲,而心自靜,澄其心而神自清。自然六欲不生,三毒消滅。所以不能者,為心未澄,欲未遣也……①”

最後,他卻是恍惚地望向黯淡天邊的殘月疏星,低嘆道:“金風玉露一相逢,未抵經年別恨多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 ①出自《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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